王诗戈:卡蒂埃-布列松的禅心

2014年08月01日17:03  新浪图片 收藏本文

文|王诗戈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法国摄影大师。关于这位传奇人物,有一件事情,在徐家树先生的译著《世界的眼睛》和阮义忠先生撰写的《当代摄影大师:20 位人性见证者》里面均有提及——卡蒂埃-布列松的一生,是深受禅宗影响的一生。

  各路摄影人,无论中国外国,无论职业业余,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摄影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是在诉说一种生命体验。据我体会,这句话背后的心理动因,除开随声附和的因素,往往确实源自真切的内心感受。这样一种生命体验,或浅至皮相,或深达骨髓(甚至还有正偏之分),已然弥散着禅宗的气息。禅宗的用功、修行,是要渗透于日常生活当中的——此即大珠慧海所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庄周说“道在屎溺”,鹿门处真被问道“如何是禅?”时答以“鸾凤入鸡笼”——不过“屎溺”“鸡笼”而已。摄影和禅宗,都被视作日常生活之道,这是二者之间的契合原点。

  在具体实践层面上,拍摄(尤其是抓拍)照片似乎天生就与理性无缘。我们经常听到的告诫便是“别管规则,不要去想,凭感觉拍”。而禅宗,正是深深根植于心灵与感觉之中的。与禅宗思想和中国天道观素有神交的海德格尔,对西方传统中自柏拉图以降越编越密的知识与理性之网深感厌恶,认为它捆缚了本该自由呼吸的心灵世界,使人远离了“存在”,也背离了本真的“自我”。禅宗从肩头卸下了理性,甚至轻轻推开了“理性”地表达思想的工具——语言,正如大洪法为那句“悖论”的禅语所言:法身无相,不可以音声求;妙道无言,岂可以文字会。既然禅宗和摄影都“直指人心”,双方发生瓜葛也就在所难免了。

  摄影,无论其作为生存状态还是作为感性表达,在普通摄影人那里尚且是比较容易获得的经验,遑论全副身心浸淫其中的大师们了。关于摄影与禅宗的关系,他们中的一些人或有心,或无意,多有心得。安塞尔·亚当斯、迈纳·怀特、爱德华·韦斯顿的不少主张都饶有禅意,罗兰·巴特的《明室》固然是在谈摄影,其实也是在说禅论道。 值得玩味的是,如果说禅宗因为上述特质具备了与艺术的天然血脉关联(也就解释了约翰·凯奇的《四分三十三秒》和马塞尔·杜尚的那句“我的艺术就是我的生存”),偏向于“艺术摄影”一路的亚当斯等人难免有所感悟,那么传统观念中距离“艺术殿堂”百步开外的纪实摄影、新闻摄影又和禅宗有着怎样的“缘分”呢?

  通过对“抓拍大师”卡蒂埃­-布列松的细读,或许可以接近问题的答案——从现有资料看,在大师的禅心空间里,《射艺之禅》和铃木大拙的著述盘踞了主要的位置,所以我们的比照也就集中于这一本书和这一个人(事实上,好多西方文艺界人士接受的禅宗滋养都并非源自中国和印度,而是经由日本输入。日本的一些禅师、学者积极推介,而铃木通晓英文,著述丰富,历游欧美,影响尤著)。

  禅宗重“一”。铃木在《禅与生活》里说,禅“基于事物的这种绝对合一性建立它的哲学基础”(据刘大悲译文);在《射艺之禅》序言里说:“在箭术中,射手与靶子不再是两个对立的东西,而是融为一体。”(据余小华译文)卡蒂埃-布列松则说:“内心的世界与身外的世界——两个世界之间须达成平衡。这两个世界相互作用,片刻不停,最终合而为一。而这个统一的世界,正是我们所要传达的。”

  禅宗重直觉。铃木在《禅与日本文化》中写道,禅宗“应该用直觉而不是概念去把握生命及事物的终极真理。”(据陶刚译文)卡蒂埃-布列松说:“在我,相机就是速写簿,是基于直觉、手随心动的一项工具。”“在拍摄的那一刻,构图只能源于直觉,因为我们努力抓取的是稍纵即逝的瞬间,而且取景框中事物之间的种种关联亦变幻不定。”

  禅宗重忘我。忘我,这是《射艺之禅》里一以贯之的一条线索。赫里格尔强调“破除一切执著,达到纯粹无我的境界。”(据余小华译文)卡蒂埃-布列松的说法是:“我所热爱的从来都不是摄影‘本身’,而是摄影带来的可能性——在忘我之境当中,于瞬息间记录下对象的情感,并呈现出形式之美。”“(在拍摄过程中)拍摄者惟有忘记自身,拍摄对象的重要性才得以彰显,照片的力量才能够增强。”

  禅宗讲求“精神”。铃木曾经说过:“禅在任何形式中都努力寻求精神实体的存在。”(据陶刚译文)卡蒂埃-布列松则说:“只有在空间组织当中,我们的观念和情感才臻于具体,并得以传达。”“在摄影中,令我心动、催我向前的是姿态与精神的并生共存。”

  禅宗讲求“悟”。在铃木向西方世界宣讲佛法之初,他就把东方人的“悟”戳在了西方人分析、推理的绝对对立面上,许多西方人眼前为之一亮,旋即心醉神迷。卡蒂埃-布列松则说:“拍照于我而言,是一种体悟之道,且与他种视觉表达方式密不可分。”

  禅宗讲求“敬”。赫里格尔的日本师父经常要对着箭靶深深鞠躬,并且要弟子们也这样做。卡蒂埃-布列松则说:“拍照时须始终对拍摄对象以及自身付出最大的敬意。”

  放下欧根·赫里格尔,再读卡蒂埃-布列松,或者放下卡蒂埃-布列松,再读欧根·赫里格尔,甚至感觉他俩就像是同门师兄弟在练太极推手,发力的点虽有不同,但运劲的法门却如出一辙。赫里格尔多次谈及“专注”,卡蒂埃-布列松的说法则是“拍照时须凝神屏息,面对飞逝的现实,将全部官能合而为一”,而在赫里格尔看来,集中全部身心之力正是使技巧进入“精神”层次的惟一途径。《射艺之禅》里还说,箭术升华为艺术的前提条件是技术要非常纯熟,这样技术才不至于形成牵绊;卡蒂埃-布列松呢,他打了个比方,他把对相机的具体操作比作开车时的换档,应做到不假思索,习惯成自然....。。一个德国人,一个法国人,在禅宗这里获得了共鸣。品读卡蒂埃-布列松的文字,这位摄影大师在我心目中俨然是面朝东方的。渐入迟暮之年,落笔之处,竟往往带出偈语的味道。于是我近乎无端地推想,大师的心,在他离世前的那几年,是离“禅”越来越近了吧。

  卡蒂埃-布列松在他留下的不多的文字中,向我们揭示出这样一桩“妙谛”:在物质属性上,相机是西方科技文明的产物;一旦进入人的精神场域,完成了由“相机”向“摄影”的转变,它便隐隐透出了东方神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摄影是西方传统与东方情怀结下的“善缘”。

  一些批评家,在谈及卡蒂埃-布列松时,话里话外也都透着禅味。“对卡蒂埃-布列松而言,图像的美在于揭示了某种神秘....。。”(安德烈·曼阿格斯),“作为‘无我’(selfless)的观察者,卡蒂埃-布列松自然而轻松地融进背景当中”(斯图尔特·里士满)....。。让-皮埃尔·蒙捷在为专著确定题目时,更是直接借用了铃木在《射艺之禅》序言里的用语,名之曰《卡蒂埃-布列松与无艺之艺》(Cartier-Bresson and the Artless Art)。

  也有卡蒂埃-布列松放不下的。对完美形式的“求”(虽然他决不是纯形式主义者),对拍出好照片的执著,都算是“俗念”了。在八十七岁那年,卡蒂埃-布列松借朋友之口告诉我们,他仍然没有放弃摄影,只不过现在是在心里按动快门。或许卡蒂埃-布列松最终也未能达到“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的至高境界——想想看,你是更喜欢摄影史上的卡蒂埃-布列松呢,还是大彻大悟一切皆空的卡蒂埃-布列松?

  “佛教既非宗教,亦非哲学,它是一种媒介,作用于心灵,使其臻于和谐,并藉由怜悯之心将和谐传递给他人。”——这是卡蒂埃-布列松对佛教的直接表态。一九八七年,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大师说过这样的话:“我不信上帝,也不相信有什么恶魔,说起来我算是个佛教徒吧。”

  “他必须要使技巧升华,使那项艺术成为无艺之艺,发自无念之中。”(据鲁宓译文)——这是铃木大拙在《射艺之禅》序言里写下的话,在我听来,倒像是对卡蒂埃-布列松一生的一个总结。这样的一生,也为罗丹的断语“真正的艺术家是人类之中最信仰宗教的”作了注脚。

(编辑:SN129)

文章关键词: 布列松 王诗戈 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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