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泞
你不愿是个农民,不愿去春种秋收,却当真不能逃离这血脉于你的宿命。思想让你豁达,无所谓归依于何方,没承想又一年春雷即响,你已被上天喝令不得闻听。你不会停下脚步,但我们再也无法找到你相去的方向。老侯,我的师长,你走了多远?我这里此时夜色很好,但不知你那边有没有白昼黑夜……如果,也只是如果,你这时还在那冰冻的骊山下,老猫卧在身边,何来这悲切扰人。
人间的风景在生者也许是随时光愈加重复的更迭,我们会烦恼会厌倦。即将逝去的人却留恋着这重复,他们,不能停驻……哪怕是想多看一眼,仅仅是看,哪怕黯淡冬夜里的风景,是伤心的水瘦山寒。这时的人间,每一刻都是好时光。时光同样摧折我们的生命,但它的利刃却偏向你的颈项落下。你无言以对这残忍。你还在说要尽量认同和顺然,最后的风景虽值得留恋,你没有绝望的慌乱,只是长叹着,遗憾。你所说的神性或人性,这些你已没有时间追问的玄虚,正在变得真实,越来越强烈地向你召唤。你明白,有的留恋只能是留恋,这些注定的,于你,不值得再伤感。你也明白,该带走的,再重也必须背负,没有方向的一去不返。
记性不好,所以习惯用文字来记忆,尽管它也不牢靠。那些不值得记忆的文字也无能为力,无法忘却的,在心底积满尘埃的被自我永远端详。我不觉得他是个和蔼的人,常爱较真儿到剑拔弩张,所以他没有现出老态的所谓持重。第一次见面时,他正在给一个人“上课”,那哥们儿一脸沉重地点着头。声高处,只听得他一句:一尺的井打不出三丈水,人要塌实哩。有训诫的威仪与沉着,还很快乐。我叫他老师,他说叫老哥好,他可跟我父亲一样年纪,他说自己没有师长的责任感。我说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他笑了:你这娃……在你的眼里,我不就是个娃吗?
他并没有向我强调摄影于社会的意义,谈得更多的是摄影与人生。命运注定他有步履艰辛的一生,倔强的支撑着,他总在抗争,如入无物之阵,也从不讳言自己是何等的难以快慰。摄影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就是农民思量、凝望着青黄变换的大地。身处人间,你只有从悲苦而超然不羁,一切似乎才会走向属于个体的顺然,虽也有衰老的无奈,但谁人不是在与土地若即若离难以言说地保持着距离。他的摄影里,我并没有感到那些别人解读出的“铁肩担道义”,而更强烈感受到一个人对自我生存意义的深刻思考。他有勇气,反复地将自己的伤疤细细端详,看着它流血又愈合,又崩裂;他不狭隘,不以己之哀痛变本加厉的追讨,认同这宿命,就揣着这终身的印记上路,与命运搏杀着又不分彼此的依存。该流的泪水畅快地流过脸颊,没有知觉,全都落在自己的心窝,从而永远失去蒸发的可能。苦难太多,所以你不再想去信仰什么、膜拜什么,只相信自己是暂且活在这世间,明白哲理是为活的清醒,按下快门是在对应内心。老侯的摄影,是他发出最大声音的深情眼神,于无声处,表白来自生命的深深忧虑。他思想的云梯已高高在上,在人间的半空里,俯视着永远的混沌不开。宿命的结果,仍然是你的灵魂不得安宁。你是个真正的人,有瓦当之瑕但凝重,有璞玉之沌却难掩光华。如今瓦成灰玉成粉,怎不令人倍感孤单。生命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一年两年。你的“麦客”乡党在大雪断途的寒舍里愣神,镰片上锈了,明年开春就磨,那个照相的好心人……
我生活在一个小盆地里,往哪边走都是上坡。你告诉我吃苦不是坏事,但我认为命运太过不公生活也就没有了意义,不值得留恋。你真无奈的厌倦了,我却在此时诅咒了生活。一生中有几个人对自己重要,我需要重要的人活着,像暗夜路上的明灯。老侯走了,也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神游八极的追忆,在黑暗里,你愈发远离。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银河浩瀚,遗像前我为你点燃的烟,不知能飘多远。
2003年11月28日凌晨
责任编辑:孙先进 SN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