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陈敬宝
文|郭力昕
摄影家陈敬宝给他的摄影集以“片刻浓妆”的标题( A Moment of Beauty )，这名称深具意味。“片刻”同时是消费者与槟榔妹的状态：于购买槟榔并视觉消费西施身体的男性顾客而言，这消费与快感的行为在短暂的片刻之间进行，因为购买者通常不下车，而是由槟榔妹将食品送到驾驶座旁；于槟榔妹，她们以视觉和表演的形式，提供男性劳动者、和开车经过槟榔亭的所有其他阶级与年龄的异性恋男性，对肉体欲望瞬间的视觉愉悦。她们提供的视觉宴飨是片刻的；从生命的长度来看，槟榔妹可以如此挥霍、消耗自己青春与身体的时间，也只能是生命的一个片刻。
对于这个台湾当代极具代表性的社会景观，陈敬宝花了六年的时间，从好奇、试图偷拍、到跟槟榔妹与老板成为相互信赖的朋友，并从一开始的社会纪实拍摄角度、到后来以正面近距离的某种肖像摆拍方式，慢慢酝酿出这组涵盖了多层意义的优异作品。关于槟榔西施的议题，早已有相当多的研究论文，针对其工作条件和阶级结构、性别论述、欲望与主体性等等角度，进行社会学或文化研究的讨论。我则试以摄影评论的书写，从社会纪实、欲望、和被摄者的主体性等三个意义面向，略述一些对《片刻浓妆》的阅读经验。
社会纪实下的槟榔西施
槟榔妹日以继夜的枯坐狭窄的槟榔亭内，等候客人上门，是一个格外寂寞的景观。入夜之后，公路边装置着炫丽夺目之霓虹灯饰的槟榔站，在黑夜中海市蜃楼般浮现于路边，提供赶夜路的孤寂驾驶，在干涩道路中成为一座座欲望绿洲。而消费欲望与被欲望的两造，同属劳动阶级或下层社会，在需求与供给中相互慰藉安抚，即使大抵只是视觉消费，或言词上的欲望交换。
陈敬宝在这份专辑中比较纪实性的作品里，如实呈现了槟榔妹的工作环境与阶级处境：她们的工作空间狭仄，居住空间简陋杂乱家徒四壁；相对于槟榔亭外可以上学的女孩、她们活在一个彼此扞格不入的社会空间里；且面对的顾客，通常是以庞大货车做为粗壮阳刚之象征符号的男性司机。更有甚者，例如在其中一幅影像里，陈敬宝请槟榔小姐碧雯蹲在几辆机车前摆拍，构筑了一个符号简约而张力十足的图像。在一个意义上，机车是台湾道路空间里最生猛的一个脉搏，它代表了某种无政府状态的自由、喧嚣、狂野、炙热的生命躁动，似也象征着某种欲望窜流的状态。这种生命的蒸腾与窜动，和图中槟榔妹碧雯年轻躯体与耀眼服装所散发的那股台湾特有的生命况味，恰为呼应。另一方面，背后金属坚硬的阳刚机车，又象征着娇柔的槟榔妹，暴露在某种隐隐环伺的、来自男性社会的压力与危境之中。这是熟悉台湾社会情境的人，可以感受到的多义而深刻的纪实讯息。
从陈敬宝的槟榔西施和槟榔亭的图像里，我们也可以同时看到一种服装、造型、以至于环境和空间的“台湾美学”。如果暂将品味和价值判断这些东西放在一边的话，则这种集合了槟榔妹与槟榔亭的色彩或材质之原始、直接、俗艳、呛辣，和空间里混乱多重的视觉符号与“临时性”(如铁皮屋、塑料布槟榔亭)，也显现了台湾透过这种视觉美学所展示的年轻、热带、海岛、浮动，与功利、无规范、移民性格、“浅滩”式文化等的社会底蕴。这些呛俗的视觉风景，一并收纳到陈敬宝的镜头里。
关于欲望
在亚热带的南方海岛社会景观里，注视这样一种原始、生猛、不经遮掩与符号转换的身体，无论是从槟榔西施所在的道路现场，或者透过陈敬宝的摄影，“欲望”就成了十分有趣且需要争辩的议题。槟榔西施的身体做为观看和欲望的镜像，在这组作品里，至少可从三个层面讨论：西施的观看者、槟榔妹本身、以及摄影家自己。
对槟榔西施的欲望观看，当然是一种对女体的窥视与消费。槟榔西施的现象，曾受到一些中产阶级女性团体的挞伐，认为这是男性社会对女性身体的剥削与物化。站在一个女性主义支持者的立场，我似乎不能说，套用“物化/剥削女性身体”的这个概念在槟榔妹身上，有什么太大的误谬；但是，若只能这么理解槟榔西施反映的关于欲望的议题，不免显得陈腐、简化、甚至于道德上伪善了。
对无论劳动阶级或中产阶级的男性观看者，槟榔妹的身体，只不过是女性身体与色情符号无所不在的台湾欲望社会里的一环而已；举凡商品广告世界(路边广告牌、巨幅海报、电视广告、各类商品展或服装女模特儿、贩卖网络色情光盘商品的垃圾邮件…)里的女体，或媒体里的色情影像(写真集、色情电影、八卦杂志、报纸的影剧版、男性杂志、色情刊物、色情网站…)，这样的剥削或物化女体的影像还少吗？那么，为何对于槟榔妹的身体展现，特别要口诛笔伐？是因为她们以活生生真人身体，展示在塑料布或压克力玻璃亭中，让人特别难堪，因为她们挑衅着“欲望”这个对华人来说讳莫如深的话题、并且可能还映出许多人的私密尴尬情境？还是，因为槟榔妹属于下层阶级与边缘人，因此中产阶级女性可以带着歧视的心理欺负之？
中产阶级卫道者，无法管束渗透在那些品味较“高雅”地传递着强烈性暗示、甚至明示着女体的广告或其他讯息与活动，甚至认为那是“艺术”，而自我催眠地接受女体堂而皇之被观看的“合法性”，然后一味对着槟榔妹这类“粗俗直接”的身体与性品味进行攻击，正是一种阶级傲慢与伪善。两岸皆然之华人社会的这种性伪善，举世无匹：我们一方面道貌岸然地批判色情，另一方面，则默许淫晦欲望与色情交易无所不在的窜流于社会的每个后街角落。
而《片刻浓妆》对于欲望的再现，不仅止于影像外的男性观看者。在几幅作品里，环绕着槟榔西施的欲望议题，不仅是男性欲望的消费者对她们的，也是她们对自己的，无论是以一种对自己身体的愉悦观看与满足，或者槟榔妹之间的一种姊妹情谊/情欲。她们的这些欲望展现，不假外求；如果观者一定只能以“她们在摆拍或表演”这样的概念来理解这些画面，则否定了槟榔妹可以是自身欲望之主体的可能。经由这层面的欲望再现，我们可以因此从“槟榔西施被剥削的身体”这个太过紧张的概念里稍微松绑，而看到剥削与物化女体之外的其他意义。
至于摄影家自己对待槟榔西施题材的欲望与观看，则令人敬重。在此摄影集的“后记”里，陈敬宝诚实地交代了自己以好奇和男性欲望出发的拍摄缘起。当他正面接触了这些槟榔妹的工作与生活，而逐渐发展对此题材的摄影美学形式时，摄影家并没有对已经成为他朋友的槟榔妹，在影像拍摄上“占便宜”，亦即他可以“正当地”剥削她们的身体，但他并没有这么做。陈敬宝说：“我的确拍摄过极少数穿着比较暴露的女郎，站在反应真实的立场我似乎应该呈现这些照片，她们也都同意我以展览或出版的方式公开；倒是我自己颇有些犹豫，所以在编辑的过程中，暂时排除了这些影像，因为我还没能想清楚它们对我的意义。”陈敬宝固然是从男性欲望出发，但他在创作过程中得到新的认识与启发，并且准确的将这些开放的观点，以细腻的影像美学掌握，传递给读者。这是涉及此类题材的摄影艺术家，对艺术与伦理相当深刻的的反思和实践。
将槟榔妹还原成“人”
陈敬宝的槟榔西施影像集，最重要的一个意义，如摄影家自己所说，“是将槟榔西施由被欲望的‘物’还原成‘人’”。陈敬宝从好奇开始，将镜头对准西施们工作的槟榔亭。但当他更靠近这些西施们的真实生活与情感时，长期以来在“透明卧室”里极少被当做观览物之外的意义看待的槟榔妹，开始以有情绪、有故事的“人”的面貌，以真实的名字出现在影像集中。
陈敬宝正方形的西施肖像，创造出一种既靠近又抽离的观看经验。槟榔妹的身体虽然暴露于镜头前，但是并不以谄媚或挑逗观者的姿态呈现；尽管为了经济目的与工作要求，槟榔妹的衣着暴露、体态毕现，但是摄影家让她们尽量以自己的状态，出现在画面中，展现着年轻女孩们的自信、爱美、顽皮，或温暖、互助、友爱，或疲惫、脆弱、孤独。陈敬宝说：“我并不认为藉由如此的拍摄工作，就能多大程度地了解了这些女孩”。摄影家因此努力提供一个开放的影像阅读空间，让观者自己将各自的感觉、经验或诠释，放进作品里。
这些槟榔妹，常让我想到中国杰出的电影导演贾樟柯，在《小武》或《任逍遥》里的那些山西城镇上的小人物。2006 年台湾的国际纪录片双年展里，贾樟柯出现在他的纪录片《东》的放映会上；当观众提问何以导演的影片不给更为明确的批判讯息时，他回覆：“我不太喜欢在纪录片里，规范观众的价值、意义、或阅读方向；有些中国的艺术家，对这世界没有任何疑惑，象是个通晓前后五百年的全知者，我没有办法这样。”同样的，陈敬宝在槟榔西施影像里的一个重要价值，正也在于他不打算扮演道德判官，也没有在不少其他艺术家作品里经常可以嗅到的那个巨大的自我。他希望将槟榔妹还原成跟你我一样有着欲望、虚荣、情感与缺陷的“人”，并藉着摄影，生动地诉说关于欲望、劳动与文化的复杂社会情境。也许这正是此组作品最诚恳动人之处。
陈敬宝的《片刻浓妆》，以摄影再现着一个个片刻存在的身体，和投射在她们身上的欲望。这片刻的身体与片刻的美丽，也许最后可以看成是对台湾社会面貌的一个隐喻。在一个移民的、流动的、殖民的、缺乏历史纵深的、国际身份地位暧昧不明的社会里，人们自求多福、以至于自我救赎的方式，常常就是试图活在当下、活在片刻的美丽或快感中。片刻即是存在与意义，也必须努力争取这些片刻的意义，因为未来难以想象，而永恒则无法期待。但是，大叙述下的历史或永恒意义，一定就带给人们幸福吗？陈敬宝镜头下的槟榔妹，在她们的身体再现与欲望表演里，或许顺便也向我们做了这样的提问。
来源| 瑞象视点 栏目编辑|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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