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之见】“国立政治大学”纪念集里识沧桑

2015年01月09日10:44  品图专栏  作者:冯克力  
  图1:1944年校庆时,蒋介石莅校训话,右为教育长程天放;图2:1945年参加青年远征军政工班第二期的政校同学合影;图3:新闻系第十三期女生与部分男同学合影于花溪畔校长官邸前。

文|新浪专栏 品图 冯克力

  从旧书摊上,购得一本《国立政治大学第十三期同学毕业五十周年纪念集》。该纪念集来自台湾,为非正式出版物,厚厚的一本,有六百多页,印行日期是1998年5月20日。

  纪念集分为“怀旧”、“生活”、“心声”三部分。“怀旧”部分辑录了一些历史照片,有蒋介石等政要40年代到学校视察的留影、同学合影以及当年学生参加社会活动的照片;“生活”部分收录了十三期同学现在的各种生活照,除了现生活在台湾的同学以外,还有1949年以后留在大陆以及移居海外同学的照片;“心声”部分则收录了十三期同学的回忆文章,其中大多数文章都是谈毕业后的人生经历。引人注意的是,里面有几篇文章出自后来留在大陆的同学之手。

  为了筹办这次纪念活动和编辑这本纪念集,主事者组建了一个周密的工作班子,以联络校友,征集文章,前后整整忙活了两年。光是联络校友一项便费了许多周折,正如纪念集主持者所述,“五十年中大陆风云变幻,同学散居各地,难期声气相求。近年来两岸关系续在改善之中,探亲旅游,日见频繁,信函往返,已鲜窒碍”。可知,正是两岸关系的改善,为这本纪念集的诞生创造了契机。

  “国立政治大学”的前身是中央政治学校,再以前是国民党的中央党务学校,政治背景十分特殊。虽几度沿革,蒋介石一直都兼任这所学校的校长(1947年改称“国立政治大学”后,蒋为永久名誉校长)并时常莅临。纪念集里便收有几幅蒋到校视察、训话的照片。丁惟汾、陈立夫、罗家伦、陈果夫、张道藩、程天放等人曾先后担任过学校的教育长。学校实施训育制度,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这一点从学员们所着的清一色的军服也看得出来。学校设有行政、财政、经济、教育、法律、外交、新闻七个系,学生毕业后大多充实到各级党政机关及政府所控制的学校、企业和报社等部门。

  “国立政治大学”虽背景特殊,但蒋政权对它的控制似也未能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校内颇闹过几次大的学潮。一次是1944年的反对集体从军,再一次是1947年抗议更名为“国立政治大学”以后继续开设军训课。就在同一年,校内还发生了抵制蒋经国出任教育长的事件。同学们认为蒋经国的学识、资望均不足以担当此任。这件事闹得很大,拥蒋与拒蒋的两派学生甚至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当局做出妥协,改派他人,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十三期同学入校的时间是1943年秋天,其时学校已从南京辗转迁到“陪都”重庆的小温泉。抗日战争胜利后,1946年4月间,学校又迁回南京。十三期同学在校学习期间,大部分时间是在重庆的小温泉度过,纪念集特意选了今天重庆小温泉的照片做封面,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该期同学毕业于1947年6月。此时国共内战正烽火连天,而且国民党军队已渐露败相。因东北大部已被解放军所控制,致使有些毕业后分配到东北的学生无法前往履任,只好改派它所。又过了两年多,国民党政权就垮台了。“国立政治大学”十三期的同学们也随着旧政权的垮台四散而去,有的去了台湾,有的移居海外,差不多有近半数的同学滞留在了大陆。逃到台湾的同学,依旧扮演着社会中坚的角色,有些人后来当到了公司经理、银行主管、报社主编、驻外“大使”,以至“考试院秘书长”。移居海外的也大多学有所用,不虚此生。相比之下,命途多舛的是留在大陆的那些人。

  由于“国立政治大学”特殊的政治背景,以及学生毕业后所从事的职业,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新政权怀疑和整肃的对象,其中实有颇多无奈,时代转换之种种,并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们中有的“镇压反革命”这一关先就没有过去,成了旧政权的殉葬品。那些侥幸躲过了“镇反”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要战战兢兢地经受“反右”和“文革”的冲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连那些“根红苗正”的人,稍有闪失,都有可能跌入地狱,被视为“党国精英”的“国立政治大学”毕业生们的遭遇,是很容易想象的。纪念集里载有几篇留在大陆的毕业生写的回忆文章,读来令人叹息。其中,经济系胡佛同学的经历尤具代表性,特摘录于兹:

  市府秘书那种死气沉沉形成鲜明对照,我感到我们的国家可能有希望了,因此我工作很努力。没想到好景不长,1953年元旦我就被送往公安局主办的政治训练大队集训,工资减少,行动也受限制,一直到1955年,结业时以解放前曾任政校国民党区分部委员、解放后一贯表现反动为由,给我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并受到管制二年的刑事处分……

  1956年撤销管制,介绍到南岸四联针织厂工作,月工资32元。我妻刘淑坤本是两路口小学的优秀教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工资从70元降到8元(后改为18元),送远郊矿山、砖瓦厂等处监督劳动。1958年开展交心运动,四联厂的领导多次动员,说交心就是靠拢党,我想淑坤去年就是相信这种运动,提意见帮党整风,才被打成右派的,我不能重蹈覆辙。但其继续向我动员,说交心和反右不同,交心就是交思想,交思想就是放下思想包袱,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即使是过去的思想也可以谈,不谈就是与党和人民有距离。

  我终于上了他的圈套,在学习会上谈了一些思想问题,并作了自我批判,厂领导在会上对我大加表扬,会后又要我把交代的写成大字报,并说只写主要的若干条,不必写后面的批判,我照办了,他又一次在会上表扬我,号召其他干部向我学习。可是不久,我收到了南岸区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毕业后,毕业生指导部介绍我去重庆市府工作,我在重庆市府秘书处当了两年科员就解放了。解放后被原地留用。那时我见解放军战士艰苦朴素,纪律严明,宁可睡露天也不惊动百姓;市府机关内的同事,个个年轻有干劲,与旧以反革命罪判处我管制四年……1960年,有一天厂保卫员叫我收拾行李,去石桥派出所学习。到派出所后,又立即送我去江北塔坪劳动大队,劳动大队又送我去长寿县东风农场劳动改造。

  ……

  胡佛在文章中还回忆了当年接受法庭审判时的情形。冷冷清清的法庭上只有他和审判员、记录员三个人,没有旁听者,没有律师,没有证人,甚至也没有原告。他“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物证是他写的那张大字报,他解释说那是在领导的一再动员下的向党“交心”。审判员质问他为什么上面没有一句自我批判的话,他这才恍然大悟。事隔二十年后,胡佛回重庆时,曾到处打听那位动员他交心的厂领导,想问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但一直未找到他,后来听说他因犯了什么罪案被送去劳改了。

  说到那位厂领导一味要引胡佛上钩的原因,现在想来,可能是当时各单位都分配了“揪反革命”的名额,厂里的领导掂量来掂量去,只有“政大”毕业的胡佛最符合“条件”,遂出此伎俩,请君入瓮,也未可知。其实,单凭着“政大学生”的身份,即已注定了他们是各种“分子”的“最佳候选”,想逃都逃不脱。法政系的毕业生陈树荣,“反右”时在中山大学任教,上级分派的右派名额还有一个没着落,尽管在运动中他一直沉默寡言,一条意见也没提,那顶“右派”的帽子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还是说胡佛。一年以后,胡佛结束了劳改被送回重庆。此时他已无家可归,他原先的住房早被市府收回。1958年以后,他们夫妻双双蒙难,四个儿女只好分别寄养在了亲戚朋友家。当时既没有钱租房,也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受管制的人住。后来好不容易租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茅草房,一家人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谁知,祸不单行。胡佛一家住进去没几个月,邻居家失火,殃及他们的茅屋,好不容易抢出了仅有的几床棉被和几件家具,茅屋很快被大火烧光。之后,居委会安排他们住进了一所中学的礼堂里。胡佛和孩子每天从学校烧过的煤灰里筛捡炭花,然后挑出去卖,借以维生。这期间,胡佛还卖过高粱粑,给学校挑垃圾、冲厕所、修电灯,后来还干过搬运工。一个经济系毕业的大学生,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此中的无奈又有谁能知晓!

  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得安生。“文革”风暴一起,胡佛以“蒋介石政大学生”之身,又遭冲击,先是被抄家,继之以无休止的批斗。最后被举家遣送回农村老家,过着“贱民”一样的生活。可叹的是,儿女们也跟着受尽株连。那时没有人愿意与被管制的人家结亲,儿子二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对象,后来不得不采取同类三家三角联婚的办法,邵家的女儿嫁给了胡佛的儿子,胡佛的女儿嫁给了王家的儿子,王家的女儿则嫁给邵家的儿子。三对青年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草草敷衍了。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过一步步落实政策,胡佛始得恢复了做人的尊严,并将自己的所学用于社会。1978年,公社聘其担任了中学高中部的老师,教物理和英语。

  1979年胡佛摘去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1980年法院撤销了1958年的判决;1955年公安局定其为“反革命分子”管制二年的决定,亦经重庆市公安局撤销。1984年,重庆市政府办公厅将胡佛收回原单位、恢复原工资安排退休。1991年胡佛分到了一套住房,1996年又按副处级增加了工资。

  像胡佛先生一样,许多留在大陆的十三期“政大”同学都是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恢复做人尊严并发挥所学专长的。他们格外珍视行将步入老年的时候所获得的第二次生命,不少人在教学和科研岗位上成绩斐然,颇受称道。分析起来,这种虽然历尽磨难、却依旧乐观进取的人生态度,应该说与他们自身所固有的素养是分不开的,毕竟,在当时能够考取“政大”的也称得上是学子中的佼佼者了。据王孝先生回忆,他报考“政大”的那年,所在的广西桂林考区投考这所学校的有近五千人,而最后只录取了九十多人,差不多是百里挑一了。

  1949年当新政权建立的时候,它可以毫不迟疑地接受旧政权留下的全部物质遗产,从工厂矿山到华屋佳园,并且唯恐其遭到破坏,唯恐其不完整,但与此同时它却忽略了旧政权留下的一笔更宝贵的遗产——各种各样的专门人才。须知,旧政权为培养他们已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真诚地将他们延揽过来并为我所用,对于百废待兴的国家来说,实在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举措。遗憾的是,当时不仅没有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当财富,甚至把他们当成了包袱。新政权执意要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彻底割断与过去的联系,因为说到底,新政权的理想不是要延续和发展中国社会已有的现代化成果,而是要打碎旧世界,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社会。于是,悲剧发生了。

  1992年,胡佛先生偕校友到“政大”旧址——重庆小温泉故地重游,但见“校长官邸黄墙依旧而草坪更新,小泉宾馆代替了原校部的主要地方,校舍已荡然无存。中山堂虽在,但很寂寞,中正堂犹存,却很荒凉,一道长长的围墙横亘其中,旧貌愈难辨认”。感慨之余,胡先生赋诗一首。而胡先生的这首诗,恰好可以借来用作这篇文章的结尾:

  官邸黄墙草色新,小泉宾馆乐声频。

  七尺围墙隔世纪,两堂寂寞对空亭。

  校友相逢难成语,鬓丝纷飞感此生。

  只今唯有花溪水,犹念往日政大人。

本文摘自作者著作《当历史可以观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栏目编辑|马俊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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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政治大学 政治运动 纪念照 品图 冯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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