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品图 石立飞
“我在井下已经干了十几年，被矸石打掉两颗门牙，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清。有时我累得的确不想下井了。可是，每当晚上我趴在你嫂子的肚皮上，就想，这么好的女人，还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可他们要吃饭呀！所以，第二天起来就又钻到地下了。”
最初读到路遥先生的这段文字是在中学时，那时候，我读书的小镇上还没有网吧，录像厅也少得可怜。因为是住校生，录像厅里放“加片一部”的时间总是和我上晚自习的时间互相冲突。对于“那些知识”，学校里发放的健康教育读物上的描述也总是“浅尝辄止”。一开始，这段文字是被我们当成黄书来看的。尽管有几个同学坚持把三本厚厚的小说看到了最后，但是那会大伙讨论的最多的是后来少平和惠英“那啥”了没有。
再读《平凡的世界》是在煤矿棚户区的平房里。高中肄业以后，我离开家乡到矿区生活了几年，当过工人，卖过豆腐。那时候，因为我的邻居们几乎全是矿工，所以我对这部小说也开始有了全新的认识。那时候偶尔回家，我会和姥姥讲起我在矿区的所见所闻，姥姥告诉我，我姥爷年轻时也曾经在农闲季节到矿上去挖过煤，挣得挺多的，但是后来他眼看着一个工友在冒顶事故中死了，然后就回到家乡当了一辈子木匠，再也没到城里打过工。姥姥曾问他下井是什么样，姥爷说，吃着阳间的饭，干着阴间的活。
再后来，我做了记者，因为曾经有在矿区生活的经历，每当有矿难发生，报社总会派我去采访，这也让我见到了比在矿区时见到的更多的矿难。
那张矿工遗孀王玉杰的全家福是2006年2月14日在阜新市孙家湾拍的，一年前的情人节，王的丈夫在海州立井那场建国以来有记载的死亡人数最多的瓦斯事故中遇难，从那时起，王玉杰的家庭成了一个全部由女性成员组成的家庭，王玉杰和婆婆都是矿工遗孀，两个女儿尚未出嫁。拍照片时，二女儿已经顶替了父亲的“号头”到矿上上班，负责为下井的矿工发放矿灯。王玉杰说，二女儿第一天上班，回到家就抱着她哭了，“他看到那些矿工领完矿灯扎好白手巾的样子，觉得那就是她爸爸”。我问王玉杰，为什么不给女儿找个别的工作呢，她说，在矿区，你不上矿上上班，上哪？
那次采访，我是通过门口的春联找到王玉杰家的，按照习俗，家里有人去世，几年内是不会在春节时贴春联的，那天是大年初八，从王玉杰家的胡同里走过，大多数人家的门口都贴着大红色的春联，但是在整个孙家湾，门口没贴春联的远不止王玉杰一家。
一群人在出事的井口拍摄合影的照片是2009年采访鹤岗新兴煤矿瓦斯事故时拍的。矿难发生的第二天下午，我在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井口旁边遇到了这几个拍摄纪念照的人，在拍摄时，几个人互相谦让着让一个年龄看上去并不是最大的人站在了中间，或许他们是按照级别的高低来决定谁站在中间的。在摄影师喊完3,2,1后，几个人还很整齐的说了一声“茄子！”
在矿工家属的群体中，曾经流行过这样一个段子：不怕偷不怕抢，就怕门前喇叭响——在矿工普遍住在棚户区的年月，如果有一辆矿上的面包车到谁家门前按喇叭，那意味着这家有人在井下出事了。喇叭一响，矿工的妻子无论是在洗衣还是做饭，都会放下手中的活，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上车，去矿里指定的招待所去等着谈赔偿，如果面包车把她拉到了医院，那真是谢天谢地了，尽管她的男人可能已经被烧伤或是受了其他的伤，但是毕竟人还活着，她还不是寡妇，孩子们还有爹。那时，一个在矿上开车的邻居和我说，他拉过好几次矿工的妻子，在他的印象中，去招待所的基本上都是一路上不说话也几乎不淌眼泪，反倒是有的被送去了医院的，下车时会悲喜交加的哭出声来。
我临离开矿区的那个冬天，国营大矿的一个小井发生了瓦斯事故，临近下班时间，巷子里开来了一辆前风挡玻璃上贴着“抢险救灾车”白纸条的小解放，车停在一个邻居家的门口，一声喇叭响后，屋里的女人系着围裙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当她看清车子确实是停在她家门口时什么都没说，慢慢走回屋里去，再出来时，女人的围裙已经摘掉了，手里拿了一支粉笔，她在小院的木门上写上“你爸出事了，晚上你去你姑家”，然后扔掉粉笔头，钻进了小解放。整个过程中他和车上的人没有任何的交流，车上的人也没有和她说话，那种默契，看着让人心如刀割。
对于一名矿工来说，在他的世界里，一辈子的井下工作中，受点伤甚至把命丢在井下是“常”，安安全全干到退休，连一次险情都没遇到的话，反而是“无常”。就如那几个站在刚刚死了108名矿工的井口乐呵呵拍摄合影的人，或许，在他们眼中，这次矿难和以往的事故相比只是108的数字和以往的数字不同而已，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事。
11月26日，辽宁省十二届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对省人大常委会执法检查组关于检查《矿产资源法》、《矿产资源管理条例》实施情况的报告进行了审议。
报告指出，最近几年，辽宁省共依法查处各类矿产违法案件3557件，大部分小型企业受资金、技术能力限制，普遍存在设备差、工艺落后、开发利用率低、环境破坏大、市场竞争力弱的问题。一些矿产丰富的地区还存在无证开采、乱采乱挖的情况。
就在同一天的凌晨，辽宁阜新市的一个煤矿发生煤尘燃烧事故，造成26名矿工死亡、50人受伤。
第二天，贵州盘县一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又死了11个人。
栏目编辑|马俊岩 实习生|杨云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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