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逆旅】半世纪前

2015年01月13日11:58  品图专栏  作者:阮义忠  

文|新浪专栏 品图 阮义忠

  1992年8月,我们一家三口在阿尔勒国际摄影节结束后转往土鲁斯。经过忙碌紧绷的一周,最向往的就是去探望尚•杜杰德与他的夫人贾桂林。或是邀两老到市政广场附近的中国餐馆尝尝鲜,或是去府上吃顿家常菜,哪怕只是端杯红酒闲坐发呆,感觉也特别舒心。没想到,那趟造访还让我认识了一份一九三〇年代办的好刊物。

  翻开《摄影家》杂志第7期的编辑前言《半世纪前》,彷佛又回到了那个热烘烘的星期六。杜老爹的助手、也是我们的好友费德利•吕帕(Frédéric Ripoll)于上午九点多开车来旅馆,说老爹在他家乡下农舍等我们。从费德利一路不停查看地图的情形看来,这地方即使对当地人来说也算偏僻了。幸好我们去过一次,直觉多少对认路有点作用,在经过一座不像桥的桥、拐进一条不像路的路之后,那排苍劲的老树、那亩向日葵、那股青草气息终于告诉我:这儿就是了!

  十几步外就闻到炖菜的香味儿,阳光罩着庭院,老爹坐在石屋前的遮阳伞下翻书,四周摊着许多开本相同、线圈装订的刊物。拥抱、问好后,他热切地要我看看那迭“稀罕的好东西”,还以为他终于能享受度假闲情了,其实还是在工作。他要组织一个向此杂志致敬的展览——那就是查尔斯•裴侬(Charles Peignot,1897-1983)于1927至1947办的《美术工艺图像》(Arts et Métiers Graphiques),那一摞泛黄并已拆散的书页,就是献给摄影的十本专号。

  我迫不急待地坐下来翻阅,几乎每一页影像都令我兴奋、震惊,因为它们简直就是当代最伟大的摄影家们的作品首发!杂志印刷质量好的不得了,挑选照片的品味极高,而且版面编排简单利落又大方。这一切都显示,在摄影还未被严肃看待的那个年头,已有人以独到的鉴赏力、卓越的先见之明,把未来的摄影大师都集合在一起了!

  想到当前国际间的许多摄影杂志,不但没进步,还品味低落、价值混淆到堪称堕落的地步。《美术工艺图像》就像一面雪亮的镜子,清晰地反映出现今摄影界的处境。

  在看到这本刊物的第一刻,我就强烈地希望在自己的杂志辟一期专刊,向她以及她的创办人致敬。八个月后,我欣喜万分地推出《摄影家》第7期,能顺利达成愿望,完全要归功于杜老爹、费德利以及法兰克•霍瓦的大力帮忙。

  法兰克在我的要求下开始收集创办人的资料,并将经过写成有如侦探小说的《查尔斯•裴侬追踪记》。文章一开头便引人入胜:

  “几个月前,我既未听过查尔斯•裴侬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他在三〇年代出版的《美术工艺图像》杂志。现在想起来,这个疏漏简直不可思议,尤其是,在五〇与八〇年间,裴侬和我一直住在同一个城市——巴黎,而他的工作又与我的工作关系密切。

  我向身边的朋友打听,发现与我同龄(或年轻些)的朋友也不比我知道的多。由此猜想,裴侬的晚年一定是在极端孤寂中度过的。此外,我打听到的消息常相互矛盾,当事人又有所避讳、不肯多讲——这些都隐约透露出一个神秘而复杂的人物,让我愈发好奇。”

  据法兰克调查,当年为这本月刊作画的是马蒂斯(Matisse)、毕加索(Picasso)、杜飞(Dufy)、考克多(Jean Cocteau),写文章的有罗卡(Garcia Lorca)、戴能休(d’Annunzio)马尔侯(Malraux)、艾吕雅(Paul Éluard),季欧度(Giraudoux),介绍过的摄影家包括布拉塞(Brassaï)、科特兹(André Kertész)、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慕卡西(Munkasci)、曼雷(Man Ray)等等。也就是说,这份杂志囊括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所有艺术圈重量级人物。

  我传给法兰克的摄影家名单约有60人,仍活着的只有五位,除了郎静山,其他人都在巴黎。法兰克一一联系;人像摄影大师、《摄影与社会》的作者吉泽尔•弗伦德(Giesele Freud)回答:“他是社交名流,很有才气。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二次大战初,为了避纳粹我离开法国,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布列松则表示:“我不记得曾经碰过他,如果碰过,也只是匆匆一瞥。要知道,那时他是赫赫大人物,对他来说,我们只是些毛头小伙子。他的杂志美极了,作品能在那里发表是很光荣的。不过,《美术工艺图像》并不是当时唯一发表摄影作品的文化刊物,还有MINOTAURE、Lucien Vogel的VU、Christian Zervos的CAHIERS D’ART。”

  法兰克最后找到了这本杂志的美术设计、当年已87岁的雷蒙•济德(Raymond Gid),才知道裴侬是继承了父叔辈创立的铸字厂,接掌业务后推广过好几个系列的印刷字体,包括著名的“裴侬”字体。“《美术工艺图像》是为了展示印刷字体及质量而出版,但他天生有发掘大艺术家的嗅觉,又有本事将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作风海派阔绰,对艺术有敏锐的鉴赏力,就像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史万。他的跑车、古堡,他的情妇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裴侬的高超品味,跟他懂得如何观看有很大的关系。他曾大力鼓吹,学习观看是非常重要的。“很难想象人有多么盲目。他视而不见。我的意思是,他对看到的东西不加分析,看不出它的质量、兴味或与众不同之处。我们要教孩子看,要他们贯注所有注意力在眼前之物。我自己学会看,是得益于我对印刷排版的兴趣。要训练眼睛,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比较不同字体的差异。分析同一字母的不同字体,粗体、细体间的对比,所架构的字形与每个字母独具的‘色彩’,用眼睛品评它们的比例、大小写字体间的高度关系,以及上扬、下坠的笔触长度及弧度。形状、对称、色度和比例,所有这些元素都是‘懂得看’的首要基础。”

  1945年,裴侬的运气开始不行了。他是最早提倡“光电管自动排版”(照相排版的前身)的人,由两位里昂工程师发明的这种技术可说是后来所有印刷技术的老祖宗,但研发开销导致裴侬破产,铸字厂在几年后被曾合作的美国公司买走。济德提及,老东家破产前曾邀他到府中晚餐:“道别时,他为我拉开电梯门,只说了一句:“一切都完了!”眼里噙满泪水。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掉泪⋯⋯”

  后来的人在提到查尔斯•裴侬时闪烁其词,主要是因为当年他跟一批极有才华却亲纳粹的人走得很近。儿子杰罗姆也因此跟他决裂,但在法兰克访问他时,仍然赞扬父亲的远见,埋怨美国人粗鲁,完全无视于几代累积的珍贵史料及各种字版,包括巴尔札克年代的书籍在内,厂内所有对象不是遭销毁就是被贱卖。

  本期《摄影家》虽纳入许多欧美大师的作品,但限于篇幅,每人只有一两张,倒是侯登科的照片我用了10页来呈现。我亲自为他放大,并在退还底片时加放了一套10x12的银盐相纸给他。2003年,正值壮年的侯登科往生,他的好友李媚、于德水排除万难实现了他的心愿,将以他为名的摄影奖办得有声有色。

  当年李媚为他写的那篇介绍文,在今天读来依旧令人动容:“他握住照相机就像围困于汪洋之中的人扼住一块木板。有些人把摄影当作一种艺术,有些人把摄影作为一份闲情,侯登科把摄影作为生命的全部体验——过去、现在以至将来,他全部的情感、全部的经验、全部的内心深藏的隐秘与渴望,全部的得到、丧失和得不到⋯⋯”。

  写这篇文章的此时,距离那个“半世纪前”又过了二十几年。在筹划、编辑这本专号的八个月间,我浸淫在大师们的作品里,感觉跟刚出道时的他们在精神上愈来愈贴近。那时跟现在,我都同样自问:我们能留下什么给半世纪后的人们?

栏目编辑|马俊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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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这一本相册的主题,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照片中处于“正常家庭”状态下的对象,却是凤毛麟角!

远望武昌,黄鹤楼屹立江中;回顾汉阳,工厂烟囱三四,矗出水面,好像几支毛笔杆,插在笔架上。

一个背着行囊的少年,跨着大步,喜悦地吹奏着心爱的笛子。我们这本新生的《摄影家》杂志,也正在迈开她的第一步。

一位不愿露脸的村民在村里的杂屋里展示一场激战过后村民缴获的战利品,村民在旁边用手电筒和手机布光。

逛巴扎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很开心。巴扎上,喧闹叫卖声此起彼伏,艳丽的头巾服饰缓缓流动,制作美食的烟雾热情地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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