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杉本博司文|颜长江
本文题目说的是中国，但写的却是一个日本人。他山之石吧。文章主体曾发表过，引起过一定的争议。可能本国摄影家是有点难以接受吧。不过，艺术是就事论事的事情，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修改再发，并用回原题。
如同东乡平八郎的座右铭：平生独服王阳明；我平生最服者，以同行而言，乃是杉本博司。杉本的名声并不大，他在最好的层面人尽皆知，而在次等之下无人知晓。他的圣殿是有门槛的。他简约、朴实，构图如同测量仪般端正，又沉默无言，初学者会以为他呆板、死气沉沉，而我们则认为它庄严、静穆，实乃大象，但三十岁以前可以不看。如同入寺，一般人都会被舞动着的四大天王吸引，而觉得深殿之上的释迦呆滞、隔膜。其实释迦牟尼才是本尊，才关乎灵魂。明于此，才叫登堂入室。
“时间，是我永恒的主题”
杉本早年流落美国，靠贩卖日本古董为生。生意的同时，他拍摄了《自然博物馆系列》。他这一起手，看上去就是笨工夫，就是摆个高清的大相机，跑到博物馆，对展览标本的照相而已。这些场景很好，来由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大萧条时，艺术家们生计无着，于是当局就安排大家到博物馆做展示设计。一群高手，有充足的时间，将标本空间画得真实而高远，形成一个个独特的有精神性的空间。杉本拍出来，实在很耐看。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那前辈画家们的作品。不过，当代艺术就是这样：画家们没宣称这是他们的艺术，但杉本借用了并宣称了。当然他有摄影的再创作成分，选择、构图、色调是极讲究的。他强化了其中真假生死的悬念，这是趣味所在，同时更启发我们超越这种分辨，直追洪荒之世，感到时间、空间和精神的永恒。杉本后来说，“时间，是我永恒的主题。”这是了不得的。
天人合一的禅意
时间主题在“影院系列”体现得更直接。他拍摄的是美国的电影院。构图绝对端正，质素绝对精细，而中间的银幕总是一大块白。而这块白，是放完一部电影后的产物，他曝光的时间和电影的长度一样。这是一块艺术史上最丰富的白，他将相当的时间、空间及故事归于“零”，或者说“空”，有生命一瞬或万物归一的感觉。
他的第三组名作，是拍摄世界各地的海，因为那是世间生命的起点。构图一致，上半是天，下半是海，中间一条海平线，堪称最平的平、最重的重，这种巨大的绝对性，震慑着那些有阅历的读者。此时他已是大家，拍这样“简单”的东西，堪称勇敢。石涛有“一画论”，他拍的也是一个“一”，如老子之道，道生之一，一而二，三而三，三生万物。这样的画面，像是对世界最初的描绘，也是最后的总结。
总之，杉本的艺术，以一个人面对宇宙，和文明，及当下人类的可怕处境，主题是时间和空间，他将西方的科学理性与东方的玄想融合，有永恒感；崇高感；也有天人合一的禅意……我是相当焦虑的一个人，但只要观其作品，顿觉安顿。他的精神，除了日本传统，他表示也深受宋画、禅宗影响。他这种博大浩瀚，为中国同行所无——我们，基本上是面对当下的表面，而无法面对百年以上或永恒。而且，不敢以“我”为大，徒然高仿西方，以为当代就是否定传统，方法就是恶搞乱搞而已。
躁则无传承
前几天重看了黑泽明的《梦》和《乱》，也是这样的感觉——想到我们的张艺谋、陈凯歌，不禁为他们对传统粗浅、粗暴的理解叹气。于是就想归纳一下人家好在哪里——
日本的艺术，大气(直面天人)、精致(高度的形式与质素)、静气(形成一种纯粹的思考场域)、传承(对传统的自然发挥)而已。我尤其感到后两者是决定性的。百年以来，以文艺家而言，中国人躁得很。而传承，对比一下，其实我们不如日本，人家还有传统的服饰、建筑形态，可以感到汉至于唐的上古之风，也不如欧洲还有中古之貌。咱们有一点也拆得差不多了，要不就刷新假仿，脏乱粗俗，衣钵无传，枉称文明古国。这是令人震惊的。
躁则无传承。不断的革命(想想日本天皇传了两千年)其实也让中华文明命悬一线，它又反复让救亡压倒沉思，于是更躁。而今又向消费主义五体投地，一泄而尽……
现在，在精神上、城乡面貌上以至因之产生的作品上，中国已没有慎终追远的庄严法相——面向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合一之相。
所以，当代中国无大师。气质相类而又同是先锋的名家，唯徐冰而已。
杉本有一组杰作是拍佛的合影。他经过多年努力，得以进入寺院，拍下千年之前的数百佛像。那是《佛海》。如海般广阔深远。我也因之想起“庄严法相”这个词。伟大的艺术，莫过于此。（完）
摄影|杉本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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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杉本博司
摄影|杉本博司栏目编辑|马俊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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