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陈杰
文|新浪专栏 品图 陈杰
有一次,我跟随77岁的植物学家和草原生态学家刘书润老人考察内蒙古生态,老人看到被矿场开肠破肚的满目疮痍的草原,哭得身体卷缩成一团。
8月的一天,一个年届60岁的环保志愿者告诉我,屡禁不止的腾格里沙漠工业污染,你应该关注下。他说,一次一个蒙古族老人湿润着眼睛,用生涩的汉语对他说:为什么有人花钱保护环境?为什么有的人为了钱破坏环境? 为什么有的人爱钱?有的人不爱,我就不爱财,我爱我的草原!我爱我的家。
他说,他不指望每次报道都起效果,但,没有声音,会更糟糕,他说,无力的抗争,持久了,就会凝聚力量。
我被一次次刺痛。时间准许,我踏上采访之路,我知道一个人势单力薄,但我知道,我要给自己一个交待,何况我所从事的职业更该如此。
采访之前,我根据知情人提供的多个曾经联名举报污染的牧民联系方式,一一和他们联系,他们无一例外向我表示了歉意,他们说,过去带过媒体到过排污点,后来屡屡被地方政府调查,一位牧民在电话里紧张的说:“我们现在的通话,也许就被监听着的”。
一位环保支援者告诉我,过去,很多保卫家园的蒙古铁汉,也被消磨得不敢吱声,在强大的被称为沙漠工业奇迹的浩大工程面前,他们被视为经济发展的胖脚石,他们有勇气,但势单力薄。
得到一位长期关注腾格里环境问题的北京志愿者支持,在央视今年3月曝光此地地下水污染前后,他都在腾格里地区。曝光之后,他来到腾格里沙漠,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带他走了一圈,他去了工业园区的6家企业,“当地的污染物都被掩埋,一看就是突击搞的,还有企业在生产,当地的解释是,有些易燃易爆物资,不生产有隐患”。该志愿者2005年就来过腾格里沙漠,“当时就是以小灌木为主的荒漠草原,很漂亮,自从2007年工业开发之后,环境就不如从前了”。
这位志愿者把近期拍摄的照片给我看了,并把拍摄的地点一一标记出来。他说,进入沙漠就没有信号,多保重,无论怎样,安全第一。
29日一早,我坐车从相邻的宁夏中卫市出发,向内蒙古阿拉善盟左旗腾格里额里斯镇。
在即将走出宁夏中卫市地界,也就是迎水桥至彦地塔拉,俗称迎彦线段,在路边小憩时,闻到一股恶臭味。现场有一些施工人员在公路两边的沙漠里安装太阳能板,都戴着口罩。我上去问他们,他们说这些臭味都是化工厂向沙漠里排废水造成的,他们不得不戴口罩,否则会熏得头晕。他们建议我上离路边不远的一个沙丘顶上看看。
走到沙丘顶,果然是超过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用沙子围成的几块的乌黑的水面,水面最近的离公路大约不到50米,高出公路至少五、六米。施工人员告诉我,往里走,还有,沙漠越来越糟蹋不像样子了。
通过宁夏和内蒙古交接,继续往腾格里额里斯镇前进,进入小镇就能闻到一股恶臭味,我随机走进一个路边商店,询问店主:这是哪里来的味道? 店主指了指远处金属罐林立的化工园区说:“从那些工厂来的,他们把没有处理的直接污水排到沙漠里”。
店主说,白天还好,晚上味道更重,因为有些工厂在夜里偷偷生产。
我路边一个小车司机,是否知道腾格里沙漠的排污点,他说,这里人人都知道,但,都不敢带你去,然后他苦笑了笑说,“这个,你懂的”。
根据我之前了解的情况,污水排放点具体地点是顺着公路从小镇向北5公里后,再从公路向东,垂直伸向沙漠深处约3公里距离。
这个地点是小镇路人皆知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告诉我,你顺着路走,见一条碎石路,入口有一个铁栏杆,就是进入排污池的方向。
不过,他提醒我,为防范本地人,尤其对外来不明身份的人接近排污点,化工园区安排有多辆摩托车组成的巡逻队。
适逢周末,我分析,傍晚也许会疏于防范,决定赌一赌。
我买了一顶当地牧民普遍戴的遮阳帽,和沙色外套,打扮完了,和当地牧民没有什么两样,我还买了个土黄色布袋,把相机放到里面,上面盖上一件衬衣和干粮,我也计划好,一旦被发现,我就说自己是找丢失的羊来的。
18时,我搭了辆车,从公路边通往沙漠深处排污池道路的入口下车,为避免和工作人员或巡逻人员遇见,我选择在入口南侧约一百米的沙漠里顺伸向沙漠深处的道路并行往里走。刚刚走进沙漠,我就听见车辆和摩托车的声音,我在一座沙丘上匍匐观察,看见一辆挖掘机和两辆摩托车从沙漠深处驶出。
车辆开出铁栏杆外后,骑摩托车的人下来把栏杆锁上,然后离开。我断定,里面很可能不会有人。时间已是18:20分。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选择继续走沙漠,我根据指南针的方向,一路正东向沙漠腹地迅速前进。
天渐渐暗下来,我必须和时间赛跑。
脚下的细沙,每迈一步都比往常在硬路面上耗费更多的气力,尤其翻越一个个起伏有30米、斜坡超过30度的沙丘,我把平时训练一万米的耐力充分发挥出来,艰难爬上一个沙丘,再俯冲下来,周而复始,大约19时许,我登顶一个沙丘,眼前一片开阔,一个数个足球场大小的盆地,中间是数个乌黑的池子,周边是绵延的沙丘,显然这里是被推土机推出来的盆地。
此时,大口喘气的我,被一股浓烈的臭味呛得直咳嗽。
在盆地里,有一排砖房和一辆挖掘机,我仔细观察,确认没有人和狗,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后,开始取出相机,拍摄图片和视频。
两个池子里,是乌黑的泥状物,里面伴有黄沙和白石灰。
两个蓄满墨汁般黑色液体的池子里,波光粼粼,上面微微散发雾气,臭得几乎难以靠近。在池边,有一些白色的没入到池内,另一头伸向沙漠深处。
我顺着管道方向,翻过沙丘到另一边谷底,可以看到暴露在谷底的管道。顺着管道方向我继续翻过一个又一个沙丘,看到更多裸露在沙丘谷底的白色、黑色管道。很多谷底的沙的颜色呈暗黑色,用脚踢开表面的沙,里面全是黑色泥浆似的凝固物,散发着一股臭味。天渐黑,顺着管道方向,远处是灯火明亮的化工园区。
我记得,此前在搜索阿拉善官网的一篇报道称某集团的工业园是:镶嵌在大漠中的一颗“绿宝石”。文章通篇描述的是一番绿树成荫、碧草蓝天、道路纵横整洁的美丽景象。
如果没有眼前的体验,我很可能被假象迷惑。
实际上,因为时间和采访条件的限制,我只是搬出了冰山一角,事实远非这么简单。而且,现在当地政府在极力用谎言掩盖事实。我期许的是,真正没有外界干扰的力量介入深入调查,给每个受害牧民不被打击报复的安全保障的承诺。这个事件的意义不仅在于维护牧民的生存安全,还在于保护地质条件独特、生态脆弱的腾格里沙漠。腾格里只有一个,毁掉不会再有。那些带血的GDP不仅肮脏,如再不制止,还会像毒瘤一样蔓延。
栏目编辑|马俊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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