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丘
文|颜长江
这回,请耐心听我说一下丘。
丘是一个人的名字。
2003年,年轻的丘要参加平遥摄影节。南方的势力,是安哥老先生领头。丘不想用本名。安哥竟然很前卫地说,你姓丘,就叫丘吧。
这个名字很好。一个字,很单薄。他这人也长得单薄,像发育不足似的。说话也细。淡淡的,不急不躁,人又好,谁见了都倍觉安全。这年头,他是城里比较完美的人。
并且,丘,这个字实在耐人寻味。丘,是小山包,有隆起,但含蓄。正合他不显山露水的性情。
丘,在中国文章里,又总是和坟联系在一起。大点的坟就是丘。又,狐死必首丘。
这句话是说,小山包是狐狸的家。我爱我家。其实,我觉得,丘是有点像山里的狐,都是灵物。
丘像狐,独自在山野游荡,捡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回到土包那里打磨,收着,埋着。
或者说,他像一个游荡的婴孩,在哭,然而不时捡到搞到一些小东西,比如,一小块青瓷,一个牙膏盒子,弹珠,阿婆掉在土里的针,霉气很重的地窖里的一个红薯,金属的不知所来的零件。
以及:鸡屎上五彩的亮光,大人的声音,瀑布,游走了的蛇,阳光下一堆尘飞起来的土气,泥巴如泥鳅一样掠过每一个趾缝的滑。
他就“收藏”这些,他有了,就不哭。因为他很富有了,他自足了,他借此证明自我存在了。
丘的图片,就是这样的小“片”。
我很自信以上我对他的形容。因为,我们都有农村经验。在土地上长大的孩子,对土地有无限深情,土地给人无穷灵感。没生在城里,还能见到土,我们谢天谢地。
土地上的孩子,总会找到无尽秘密,准确地说,丘这样有想法的孩子,可以一直收集到土地的史前痕迹。于是这些碎片,可形成关于中国人生的……通史。
这些灵性的碎片,反映了这个国度所有美好的东西。丘,生长于平县,然后来到广州,土地虽然已不再从前,但他照样用孩子气的眼,看它,给它晕染。
这种黑白灰的运用,让景物通灵,于是眼前拾到的一切,也让观者明白,是美丽处,是有意味之处,更是伤心处。
他成为中国最深刻的黑白摄影师。他用小刀,给咱们提供中国切片。加了酱的生肉片。很好,很疼。
他失真的灰调子尤其让土地上的事物如同梦呓。我问了他,他是用加了红滤镜的相机,难怪如同白日发梦。然后在暗房里用公元相纸(摄影家们公认这种国产相纸极其独特),朝着自已内心的想像坚决前进。这是他的战术秘密。他虽文弱,却不妨躲在暗处,独自磨刀,下手。
他的灰调,是敬献给土地的香火,是刷在石屎与钢铁上的一层毒药。
他这不只是个人的心象,相信他也认为,他的这些琐碎比起正经的纪实摄影,更接近客观的本质。在我看来,他的影像让我觉得真实得可怕。如刀一样,敏锐,准确,剜出我们时代的痛。
这种大规模针对当下现实的影像制造,与其说是摄影,不如说是当代艺术。
他是世界级的黑白高手。这个评价我是慎重的。他有两点:一是不止于技术的自娱(不少名家不过如此),而满眼是现实问题、文化问题,全是这个社会的“刺点”;二是他做得很“烂漫”,影像不硬,痕迹不重,是“水性”的,这一种自由,我相信,也是南方乡土的产物。
有责任感的摄影家当然很多,有这种手法的少。在读他照片的时候,我想到了中国画,我想到了“笔墨”一词。摄影本来有僵硬的技术性,但在他这里,已随心所欲地“笔墨”了。
他看世界,也与八大山人有些类似。不看表面,会翻白眼。
他也得益于南方一向有的鬼巫传统,那既是他的对象,也是他的源泉与信仰。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南方艺术,恰在此处,自楚国起,惊采绝艳。
万物有灵。灵是南方美学的核心。大地是个有机体,丘,不容其童话式的故土,只是一种“祖国新貌”。
在推出新作《纪事》之前,他送给我一份打印稿,上面的文字写道:“少时,面对土地,敬畏之余,予我更多的是平静”,但是,“土地的神秘,似乎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这个本来文弱的土地的婴儿,其实内心很强硬。最后一句他写道:
“人类,这个畜生,成了土地的‘主子’……”
这句话真好。我常常念白这句:“人类,这个畜生!”每念一次,倍感满足。
摄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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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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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编辑|马俊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