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荒木经惟
文|林叶
从1971年荒木经惟自费出版的《感伤之旅》开始，一直到现在的最新摄影集《72岁》，不管是街拍还是色情，都能从他的照片中看到他观看亡妻阳子的视角。可以说，阳子的存在，是荒木摄影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因素。
一切都是从1971年的那次新婚旅行开始的。
《感伤之旅》中的照片总是漂浮着某种奇特的感情。说是新婚旅行，可是整本摄影集中却看不到新娘阳子的笑容，她似乎始终沉浸在某种忧郁的情绪之中。柳川旅馆的庭院中那把石棺一样的长方形石头椅子，有蝴蝶飞舞的花丛，在黑白影调的烘托之下，传达着一股 “死”的气息。然而，奇怪的是，这样阴森森的感觉并没有掩盖住荒木的情感。也许，爱情本身与死亡之间也存在着某种难以言传的联系吧。
延续《感伤之旅》的是出版于1991年2月的《感伤之旅·冬之旅》。这本摄影集所记录的正是阳子走向死亡的最后一段路。
1989年8月，因诊断出患有子宫纤维瘤，阳子到日本女子医科大学入院治疗。手术之后，荒木经惟被告知，阳子所得的是子宫肉瘤，已经没救了。荒木一直隐瞒着阳子的病情。然而，两人毕竟一起生活多年，有些事情即便不说，阳子也能感觉得到。在阳子给荒木的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
“你这样照顾我，真的非常感谢。你的温柔渗透了我的心胸，我非常感激，有这样的感情支撑着，我应该能够撑过接下来的治疗。不过，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却让我重新认识到了你的好，真的很有意思。我想，人如果不到这样的境地，也许是真的看不清吧。现在，我只要能看到你，就非常得高兴。不管怎样，你也要注意身体，我会坚强的。”
这时候阳子所说的“坚强”，已经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荒木经惟。
很快，1月26日，阳子的容貌发生突变，第二天便去世了。那株荒木买来激励阳子的辛夷花，悲伤地立于黑暗之中。再后来，荒木陪着阳子的遗体一同前往净闲寺。这是两人一起走得最后一段路了。
第二天，天气好得让人心碎。荒木像往常一样拍了阳台上的照片，那场景与阳子活着的时候的场景一模一样。以后，荒木要面对的依然是这样的冬天这样的场景。而阳子的音容笑貌却只能凭着记忆存在于这个空间里，无法触碰，只剩感伤。仰首看天，心中的失落如天空一般通透，空中出现的飞机一去不回，留下一串长长的云彩。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很忙。守灵，追悼会，火葬场。荒木不得不面对这个已然成灰、安放在那小小的骨灰盒中的阳子。他抱着只剩下灰烬的阳子，木木呆呆地站着，脖子上围着阳子在病中送于他的礼物——红色围巾，这是他仅有的用来对抗死这个命运的东西了。
葬礼过后，第二天如往常一般来临，而荒木的生活中却只剩下爱猫奇洛。二月，东京最冷的时节。下了雪，阳台上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只有奇洛在那儿跳跃。《感伤之旅·冬之旅》于此结束。掩卷沉思，心中只剩下漫天漫地的哀伤。这就是荒木经惟照片中的力量。因为有了爱，因为有了伤，照片也就不再只是单纯的照片，而是能够直击人心的强大能量。
不过，如果一个人不能用心、用自己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去贴近荒木这段“感伤之旅”的话，那么，他看到的也许就只是一张张不知所云的照片吧。1992年2月，在《波》这本杂志上，刊载了日本摄影界另一位泰斗级人物篠山纪信与荒木经惟关于《冬之旅》的对谈。这篇标题为《谎言与真诚、高明与笨拙》的对谈中，两人从自己的摄影观念出发就这本摄影集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篠山：这种不逊的摄影集，我是不想看的。你的照片从来都不是这种片面单调的风格，而是蕴含着丰富的多样性，这才让人觉得有趣。说真的，我认为你这种做法是最糟糕的。我有一个疑问，像荒木这样的家伙都做这样的事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荒木：只要遭遇一次丧妻之痛就知道了。
篠山：这是不可能的。很多人都经历过亡妻之痛。
荒木：但是，能做点什么的人却没有。
篠山：这样的事情不做也罢。
……
荒木：要超越虚实之类的这种东西，如果不能直接忘记这些东西，那是做不到的。
篠山：那么你说到底看的是什么？
荒木：纯粹地去看照片呀。
篠山：不是这样的吧。这本摄影集中所表现的只不过是阳子的死而已。你不就只是直接地传达了对她去世的那种悲伤之情吗？
荒木：这就是摄影呀！
在篠山纪信则看来，荒木经惟的《冬之旅》传达出来的只是阳子的死，是一种单调片面的表现方式，没有了荒木摄影以往的多样性，所以，这本摄影集完全没有发挥出荒木摄影的特色。而且，篠山始终认为荒木所拍摄 “阳子的死”，是与其他人无关的，所以他极力反对这种做法。他甚至将这本摄影集称为“泪水营销”，最终激怒了荒木经惟。导致了他们长期以来一直处于绝交状态。
显然，大多数读者并没有像篠山纪信所说的那样，认为这是一件与他人无关的事情。不仅如此，大多数读者也都为荒木经惟照片中所透露出来的深情所打动。毕竟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并不仅仅只是通过表象，更不会单纯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对待这种与生俱来的感情。而且，恰恰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感情，在这个日益冷漠的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才有了一丝相互沟通相互理解的可能。这正是这本《感伤之旅·冬之旅》让我百看不厌的原因。
从摄影的角度来看，如果仅仅只有美丽好看的图像、讨好献媚的迎合、如影随形的模仿而没有了摄影者最真实的感情与思想，那么照片也就只是一张与他人无关的图片。而荒木经惟之所以能成为大师，正是因为他用自己的情感在摄影这个领域里为人们开辟出一个私人的空间，告诉人们，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关乎他人的情感。
栏目编辑|马俊岩 实习生|刘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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